青林村的傍晚总是来得特别早。太阳刚刚擦过西边的山脊，整个村子就被笼罩在一片青灰色的阴影中。程默拖着行李箱走在熟悉又陌生的村道上，脚下的碎石发出细碎的声响，像是某种不怀好意的窃窃私语。
十年了。他离开这个养育他的山村整整十年。若不是大伯那通语焉不详的电话，他可能永远不会回来。
"小默啊，村里最近不太平...你爹的坟，最好回来看看..."
电话那头，大伯的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，断断续续的。程默追问详情，对方却匆匆挂断了电话，只留下一串忙音。
村口的老槐树还在，只是比记忆中更加苍老扭曲。树干上那些他们小时候刻下的歪歪扭扭的字迹，如今已经长成了树皮上狰狞的疤痕。程默伸手抚摸那些凹凸不平的痕迹，指尖传来粗糙冰凉的触感。
"是...程家的小子吗？"
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程默转身，看见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妇人站在不远处，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奇怪的光芒。她手里提着个竹篮，里面装着几把蔫头耷脑的野菜。
"是我，王婆婆。您身体还好吗？"程默认出了这是村东头的王寡妇，小时候经常给他和刘强塞些地瓜干。
老妇人没有回答他的问候，而是神经质地左右张望了一下，突然凑近几步，身上散发出一股陈年的霉味。"天黑别去后山，"她压低声音说，枯瘦的手指紧紧抓住程默的手腕，"它们回来了...在坟地里..."
程默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。"它们？什么回来了？"
王婆婆的嘴唇颤抖着，正要说什么，突然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，猛地松开程默，踉跄着后退几步，然后转身快步走开了，边走边在胸前画着十字。
程默望着老人仓皇离去的背影，眉头紧锁。他抬头看了看天色，加快了脚步。
村子比他记忆中萧条了许多。许多房屋门窗紧闭，墙上爬满了藤蔓，显然已经很久没人居住了。偶尔遇到一两个村民，也都是老人或小孩，见到他这个陌生人，要么匆匆避开，要么用那种奇怪的眼神打量他。
大伯家的院门半开着。程默推门进去，看见老人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抽烟，烟雾缭绕中，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显得格外憔悴。
"大伯，我回来了。"
老人猛地抬头，烟袋锅子差点掉在地上。"小默？"他站起身，眼睛瞪得老大，"你怎么...我不是让你别..."
"您在电话里说得不清不楚的，我能不回来看看吗？"程默放下行李，"到底发生什么事了？王婆婆刚才说些奇怪的话..."
大伯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。他快步走到院门前，警惕地向外张望了一圈，然后紧紧关上大门，还上了闩。
"进屋说。"老人拽着程默的胳膊，力道大得惊人。
昏暗的堂屋里，一盏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。大伯给程默倒了杯茶，手抖得茶水洒了一半。
"村里死了三个人了，"老人突然说，声音嘶哑，"都是晚上死的，在后山坟地附近发现的。"
程默握紧了茶杯，"怎么死的？"
"说是突发心脏病，"大伯冷笑一声，"但没人信。第一个是李家的老二，上个月十五的晚上。第二天早上发现时，人就躺在自家祖坟前，眼睛瞪得老大，嘴巴张着，像是看见了什么吓人的东西..."
油灯的火焰突然跳动了一下，墙上的影子随之扭曲变形。
"第二个是张屠户，七天后的晚上。他老婆说他半夜突然从床上爬起来，嘴里念叨着'来了来了'，光着脚就跑出去了..."大伯的声音越来越低，"找到他时，他在半山腰的老槐树下，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，指甲都抠进肉里去了..."
程默感到一阵恶寒。他想起小时候听过的那些山村鬼故事，关于冤魂索命、关于厉鬼复仇...但他早已不是那个会相信这些的无知少年了。
"第三个呢？"他问，努力保持声音平稳。
大伯的眼神变得飘忽不定，"是...刘强。"
程默的茶杯掉在地上，摔得粉碎。"强子？他...死了？"
"三天前的事。"大伯不敢看程默的眼睛，"他这些年一直不太正常，你知道的。那天晚上有人听见他在坟地里大喊大叫，第二天就发现他...他..."
"他怎么了？"程默抓住大伯的手臂。
"他躺在程家祖坟前，胸口...胸口被自己的手掏了个大洞..."大伯终于崩溃了，老泪纵横，"心脏...心脏不见了..."
程默感到一阵眩晕。刘强，他儿时最好的玩伴，那个总是笑得没心没肺的男孩...死了？还死得如此诡异？
"警察怎么说？"
"能说什么？"大伯擦着眼泪，"这种穷乡僻壤，死了几个边缘人，谁在乎？说是精神失常自残致死...但村里人都知道不是那么回事..."
"知道什么？"
大伯突然压低声音，"是阿秀回来了...她在报复..."
阿秀？程默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，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。
"我爹的坟怎么了？您在电话里提到..."
大伯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。"你爹的坟...被人动过。土是松的，像是有人挖开又填回去了...而且..."他吞吞吐吐地说，"有人看见...看见晚上有影子在那边晃悠..."
程默决定明天一早就去坟地看看。晚饭后，他借口散步出了门，其实是想在村里转转，看看能不能打听到更多消息。
夜色中的青林村安静得可怕。没有虫鸣，没有犬吠，甚至连风声都没有。程默走在村道上，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村子里回响。
不知不觉，他走到了刘强家附近。那是一栋低矮的土坯房，比记忆中更加破败。窗户黑漆漆的，像一双空洞的眼睛。程默正犹豫要不要过去看看，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。
他猛地转身，看见一个黑影蹲在路边的草丛里。
"谁在那里？"程默厉声喝道，同时摸出了手机，打开了手电筒功能。
刺眼的白光下，一张脏兮兮的脸抬了起来。那是个蓬头垢面的男人，约莫三十岁上下，眼睛大得吓人，在瘦削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出。他穿着件破烂不堪的棉袄，即使在夏夜也不嫌热。
男人盯着程默看了几秒，突然咧嘴笑了，露出一口黄牙。"程...默？"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很久没说过话，"你回来了...嘿嘿...回来了..."
程默的心跳漏了一拍。尽管面前的人面目全非，但那笑容...那笑容他太熟悉了。
"强子？"他难以置信地问，"你没死？"
刘强的笑容突然消失了。他神经质地左右张望，然后一把抓住程默的手腕，力道大得惊人。"快走，"他急促地说，"它们会看见你的...会记住你的脸..."
程默被他拽着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，"强子，到底怎么回事？村里人说你死了！"
刘强停下脚步，转头看着程默，眼睛里闪烁着疯狂的光芒。"我是死了，"他神秘兮兮地说，"三天前就死了。现在的我是...是借来的时间..."他突然凑近程默耳边，呼出的气息带着腐臭味，"它们回来了，程默...从坟里...从地下...阿秀带它们回来的..."
程默猛地推开他，"阿秀到底是谁？为什么每个人都提到她？"
刘强的表情突然变得异常清醒，那种疯狂的光芒褪去了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恐惧。"你不记得了？"他轻声说，"十年前...七月十五...坟地..."
记忆如潮水般涌来。程默想起来了，全都想起来了。十年前的那个夜晚，他和刘强做的蠢事，他们在坟地里看到的那个东西...
"那个女孩..."程默喃喃道。
"不是女孩，"刘强颤抖着说，"从来就不是..."
一阵冷风吹过，刘强突然惊恐地望向程默身后，脸色瞬间变得惨白。"哦不..."他低声说，"它们找到我了..."
程默转身，却只看到空荡荡的村道。等他再回头时，刘强已经不见了，只有夜风拂过草丛的沙沙声。
回到大伯家，程默辗转难眠。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在他脑海中不断闪回...
那年他十七岁，刘强十八。七月十五的中元节，村里人都早早回家闭户，因为传说这一天地府门开，鬼魂会回到阳间。但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偏不信邪，打赌谁敢在半夜去坟地转一圈。
他们带着手电筒，偷偷溜到了后山坟地。月光惨白，照在一座座坟包上，投下诡异的阴影。夜风穿过墓碑，发出呜咽般的声响。
"怕了？"刘强挑衅地问，但程默听出他的声音在发抖。
"谁怕了？"程默强作镇定，"都是迷信..."
就在这时，他们听见了一阵哭声。细细的，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，又像是就在耳边。两个少年僵在原地，手电筒的光束颤抖着扫过坟堆。
"有人吗？"刘强大声问，声音在寂静的坟地里显得格外突兀。
哭声戛然而止。接着，他们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的一座坟前。那是个女孩，背对着他们，长发垂到腰际，穿着件白色的连衣裙。
"喂！"刘强喊道，"你是谁？大半夜的在这里干什么？"
女孩没有回答，也没有转身。程默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，拉住刘强的手臂，"我们走吧..."
就在这时，女孩突然动了。她的头缓缓转向他们，但身体却没有动——她的头转了整整一百八十度，一张惨白的脸出现在长发之间，没有五官，只有一片空白。
两个少年尖叫着转身就跑。程默记得自己摔倒了，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抓住了他的脚踝...是刘强拼命把他拉起来，两人一路狂奔回村，第二天都发起了高烧...
程默从回忆中惊醒，发现自己浑身冷汗。窗外，月亮被乌云遮住，房间里一片漆黑。他伸手去摸床头的手机想看时间，却摸到了一只冰冷的手。
程默的血液瞬间凝固。那只手死死抓住他的手腕，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。黑暗中，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嘶哑声音：
"它们来了...程默...它们来找我们了..."
是刘强。不知什么时候，他潜入了房间，此刻正站在程默床边，在黑暗中剧烈地颤抖着。
"强子，你怎么..."
"没时间了！"刘强拽着程默下床，"它们知道你想起来了...你必须跟我走！"
程默被刘强拖出房间，穿过堂屋，来到院子里。夜空中没有一颗星星，整个村子笼罩在一种诡异的黑暗中。刘强的手像铁钳一样抓着他，拖着他往后山方向跑。
"去哪？坟地？你疯了？"程默挣扎着，但刘强的力气大得不可思议。
"必须去...必须今晚..."刘强头也不回地说，声音里带着哭腔，"它们在召唤我...我听见阿秀在唱歌..."
他们穿过村后的树林，脚下的枯枝败叶发出脆响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朽的味道，像是多年未开启的墓穴散发出的气息。程默试图挣脱，但刘强的手像焊在了他手腕上一样。
当他们来到坟地边缘时，程默终于挣脱了刘强的控制。他气喘吁吁地后退几步，"够了！你到底要干什么？"
刘强转过身，月光下，他的脸扭曲成一个诡异的笑容。"不是我找你，"他轻声说，"是它们..."
程默突然意识到自己被骗了。眼前的刘强...不对劲。他的眼睛在黑暗中泛着诡异的绿光，嘴角咧开的弧度超出了人类可能的范围。
"你不是刘强..."程默一步步后退。
"我是...也不是..."那个像刘强的东西说，"他三天前就死了，记得吗？但他的身体...很好用..."
程默转身就跑，却撞上了一个冰冷的东西。他抬头，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站在面前，长发遮住了脸，只有一只血红的眼睛从发丝间盯着他。
"阿秀..."他颤抖着说。
身后传来刘强的笑声，越来越响，越来越不像人类。程默感到无数冰冷的手从坟墓中伸出，抓住了他的脚踝、小腿...
他最后的意识，是看见刘强的身体像破布一样被撕开，一个黑色的影子从中钻出，而那张熟悉的脸，带着解脱般的微笑，对他轻声说：
"欢迎回家...程默..."
